騙子。

林遠澤你這個騙子。

即使已經從夢境中脫離, 人魚仿佛被欺瞞了整個世界的痛苦依然還在耳邊徘徊。

林遠澤做了什麽，才會讓那只人魚認為她是個騙子呢？

安澤爾帝國拋棄了那顆蟲星，林遠澤卻帶著人逃了出來……人魚在其中扮演了什麽身份？

難道說, 整場所謂的相遇都是林遠澤計劃的, 為的就是利用人魚？

從夢境裏那條人魚笨笨的樣子來看，想騙他, 不費吹灰之力。

——不能怪林尼爾斯如此陰謀論，這個夢境裏展現出來的林遠澤，和他所知道的林遠澤實在是相差太遠了。

幾乎可以說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格。

他所認識的林遠澤, 不管是面對面接觸得到的那名人類女性, 還是只留存在情報資料檔案上的“帝國最後的孤陽”，面對生命永遠都是積極向上的態度，溫和, 努力地好好生活。

但夢境裏的那個人類小孩，林尼爾斯幾乎可以看到籠罩在她身上肉眼可見的消極, 厭世, 對一切毫無熱情, 對一切都不抱希望, 生命的終點是死亡，那麽早一點到和晚一點到又有什麽區別——人魚看不出來，但林尼爾斯看得出來，那個人類小孩的眼底是一片死寂。

她的眼中，即使是在註視著人魚微笑著的時候，那雙眼睛裏, 也沒有光芒。

唯二兩次，人類小孩的眼裏亮起光芒的時候，第一次是提起她的爸爸：她說人魚說的話和爸爸很像的時候, 她的眼睛第一次泛起了光亮。

如果說林遠澤最初的目的就是為了抓到那條人魚，所以才做出那副樣子吸引他靠近的話，倒也說得通……

在瑞拉莫斯，深海人魚族擁有著其他異獸種種族望塵莫及的素質天賦，不管是體術還是法術，他們都手到擒來——三大王族基本代表了異獸種最高的能力天賦，其中雪豹族長於體術，少有的幾個輔助法術都是服務於體術；鳳凰族極擅法術，冰火二系玩得隨心所欲；深海人魚族常年生活在深海之中，恐怖的水壓無時不刻地錘煉著他們的身體，天賦中對水的親和力讓他們在水系法術上無往不利，縱觀三大王族，深海人魚族是綜合素質最強的一族。

——如果不是因為這一族全員顏控的屬性，美人說啥都能點頭，著實不敢讓其他兩族將重要事務交他們手上，按照三族的政務分布來說，對外交流應該是由深海人魚族負責的才對。

順帶一提，出了瑞拉莫斯，外界就對深海人魚族知之甚少，就是雪豹王和鳳凰王生怕顏控的人魚族長看人漂亮就把全異獸種賣了，因此嚴令禁止他們出現在任何非瑞拉莫斯屬地的公共場合……

這麽一來的話，就又有一個問題了，格洛米顯然還沒成年，他為什麽會在那顆蟲星上呢？

另外，就那條人魚的智商，如果林遠澤真的騙他的話，他哪裏來那個腦子發現林遠澤的布局？

——不是他鄙視啊，就那條顏控還哭哭啼啼的小人魚，沒被賣絕對是他們人魚族的天賦能力救了他。

小黑貓乖乖巧巧地蹲坐在窗臺上，長長的毛絨絨的尾巴一勾一勾的，輕輕巧巧地收攏在肉爪子邊，把自己圈了半圈。

只是那個尾巴尖還不安分，總是一勾一勾的。

“你在打什麽壞主意？”林遠澤伸手捏住小黑貓的尾巴尖，揉了揉，原本還端坐得好好的小黑貓立刻軟了腰喵喵叫著直接癱她手上了。

林遠澤看著把整個身體都貼上來、幾乎是抱著她手臂的小黑貓：“……你又在打什麽壞主意？”

當初給他吹尾巴梳了半天毛都沒見他這模樣，顯而易見這好像被摸舒服了整只貓都癱的樣子絕對是裝出來的！

小黑貓用自己毛絨絨的腦袋蹭蹭林遠澤纖瘦的手腕，水汪汪的大眼睛睜得大大的：“什麽呀，林小姐你眼裏我只會打壞主意嗎？”貓臉露出明顯的不開心的表情，甚至張了張嘴，在林遠澤的手腕附近咬了咬。

尖利的牙齒劃過皮膚，力道不重，即使是以林遠澤脆弱的皮膚狀態，也沒有留下紅痕，但那種硬硬的尖牙劃過皮膚的觸覺卻清晰地留了下來。

林遠澤用另一只手撐著臉頰，漠視他威脅要咬人的模樣，幹脆點頭：“嗯。”

林尼爾斯：“……”

實話說，林遠澤其實並沒有問錯，但真的看到她毫不猶豫的點頭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林尼爾斯忽然就沒了繼續玩鬧的心思。

小黑貓一聲不吭地從林遠澤手上跑開，找了個角落把自己盤成一團，背對著人還把腦袋塞到裏面。

……這是在自閉嗎？

林遠澤有些摸不著頭腦。

她怎麽都沒想到，這只黑大貓居然是這麽個反應：正常來說，不是繼續撒嬌打滾辯解說沒有嗎？

聯系自己對這只黑大貓的了解，林遠澤少有的對自己的判斷起了疑惑。

但不管怎麽樣，現在暫時還不是考慮這問題的時候。

有序的敲門聲傳來，林遠澤應答了一聲，披上外衣打開門走了出去。

找她的人是莫伊拉，這名血塗之翼地位僅次於殊南嶼的基地總管非常習以為常地走在林遠澤身後半步遠，這讓林遠澤不得不停下腳步來：“我已經不是你的上司了。”

“但是……”莫伊拉抿緊嘴唇，說了個但是，卻沒接下去。

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只是血塗之翼中一個不起眼的普通成員。

和伊琦亞相似，血塗之翼也是由那些遭受了蟲災、被放棄的星球居民組成的，但不同於伊琦亞“得到救助後搬到新的星球好好地生活，用時間來抹平傷痕”的做法，血塗之翼走的是另一條截然不同的路子：

他們要覆仇。

他們活下來了，但是親人、愛人、友人卻死在了蟲星上，死在了蟲災裏，這一切都是因為本該保護他們的人的不作為！

所以他們要覆仇，讓那些拋棄了蟲星、拋棄了本該保護的子民的人也嘗一嘗失去所有的滋味！

血塗之翼正是由這些內心燃燒著覆仇之焰的人組成的，他們不惜一切代價覆仇，那股覆仇的火焰灼燒了他們的仇人，同樣也灼燒了自己——但他們不在乎，讓自己在覆仇的火焰中燒為灰燼也在所不惜。

五年前的血塗之翼讓人聞風喪膽，因為這是一支不要命的隊伍，即使你把刀子插在了他們的要害上，他們也會在身體無力前的最後幾秒中，狠狠地撲上來，用手裏一切可以用到的東西，帶走你的命——你能想象人類種經過了千萬年演化、平整得連小虎牙都消失了的牙齒能撕咬斷喉嚨嗎？血塗之翼做到了，不止一個人。

明明在不久之前還只是僅僅接受了最基礎的體術訓練、沒有多少武力值的平民而已。

很多時候，不要命就足以嚇退大部分試圖消滅他們的勢力。

莫伊拉那個時候也是那些不要命的人中的一員。

直到有一天，他收到命令，然後被血塗之翼的首領、他一直崇拜著的首領殊南嶼帶到了一個人面前。

一個瘦弱的、似乎風吹就倒的女性面前。

BOSS說，以後自己就是這個人的勤務兵，照顧好她。

因為這一句話，他從最前線退了下來，呆在了安全的後方，因為他要照顧的人身體實在糟糕，不可能上戰場——真神奇，血塗之翼竟然還會有安全的後方這種地方，明明每次開戰，血塗之翼都是全員投入，沒有基地自然也沒有任何留守基地的人。

那個人叫林遠澤，他稱之為遠澤大人。

遠澤大人是一個很神奇的人，莫伊拉一直這麽認為。

血塗之翼沒有基地，但有用於躍遷的星艦，沒有專業的醫療人員，只有一些從過往的基地裏洗劫帶走的醫療儀，每次戰鬥後受傷比較輕的人幫受傷重的人使用醫療儀器治療，能不能活就看自己的求生意志了——遠澤大人在發現這點之後，嘆了聲氣，下一次占領了某個勢力的基地之後，她讓BOSS盡量完整地保下對方基地的醫療系統，包括那些醫療人員。

“他們中有臥底怎麽辦？”BOSS很明顯不同意，這也是當時莫伊拉的想法：沒有人能追上血塗之翼的步伐，是因為他們從來都來去無蹤，不留戰俘，奪走物資就離開，留下個空蕩蕩的基地和那些僥幸沒在戰鬥中死去的人。

如果把那些醫生護士之類的人帶上，哪怕是為了給自己這邊的傷員治療，萬一他們中有人帶了類似發信器之類的東西，引得追兵來了怎麽辦？

哪怕是讓重傷垂死的傷員自己來選，他們也不願意為了自己，而讓整個血塗之翼背負上這麽大的風險。

“如果我的人死了，你賠得起嗎？”BOSS捏著遠澤大人的下巴，迫使她不得不仰起頭對上BOSS的眼睛——那雙金橙色的眼睛裏是冰冷的怒意，“別說拿你的命做保證——你一個人的命，比得上那麽多人的命？”

“比不上。”即使是被鉗制著，生命都握在其他人手裏，遠澤大人的表情依然平靜得仿佛是在說下午去哪裏散步，“但那又如何？如果不是我，你，包括你手下的那些人，所有人都早該死了。”

遠澤大人說的是之前BOSS將血塗之翼的人員調控指揮權交給她，用以消滅那些星際海盜的事——即使BOSS不願承認，卻也不得不承認，現在血塗之翼還能站在這裏，是因為那一場幾乎要覆滅血塗之翼的戰役中，有遠澤大人。

“既然茍活了這麽一段時間，遲了這些日子死去，對你們來說，又有什麽分別——你們不是早就做好了死的準備嗎？”

遠澤大人的話不好聽，但卻是實話：從他們選擇加入血塗之翼的那一刻起，他們就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那麽，是血塗之翼發起的進攻裏死去，還是在反撲殺上來的追兵中死去，又有什麽區別？

血塗之翼是一條沒有目標的瘋狗，見誰咬誰。

“更何況，”遠澤大人有些困惑地微微歪了歪頭，“傳遞消息讓追兵跟上來？你是看不起我對下的控制能力，還是看不起我對外的推演能力？那些追兵如果能追上我們、出現在我們面前，只有一個可能，”她彎了彎嘴角，笑了一下，但那個笑容比刀鋒還要銳利，“我需要他們在那個時間、那個地點、出現在那裏。”

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可能。

從遠澤大人的眼睛裏，他看到了她沒有說出口的這句話。

BOSS最終還是松開了手，放開了遠澤大人，這是默許她的要求的意思。

之後回想起來，以遠澤大人的性格，怎麽會說出那種不管底下人的死活、要他們去送死的話來呢？

直到聽到BOSS滿含怨氣地說“下次跟林遠澤說話絕對先封了她的嘴！不然什麽都由著她了！”的時候，莫伊拉才明白，那就是遠澤大人的“話術”。

——順帶一提，雖然每次BOSS都說要拿膠布封了遠澤大人的嘴不讓她開口說話，但截至到遠澤大人離開血塗之翼了無蹤跡為止，沒有一次付諸行動……

有一就有二，一開始只是醫療人員留下來了，之後善於維修星艦的技術人員留下來了，再接著，長於生產的平民也留了下來……等莫伊拉註意到的時候，血塗之翼已經可以湊出一整套最基礎的自給系統包括工作人員了。

然後，基地建立起來了，血塗之翼第一次有了立身之地。

流亡的瘋犬劃定了範圍，這本該給他們的敵人把柄，會懼怕被找上門來，但是——莫伊拉望著坐在書桌前正安排後勤工作的遠澤大人，心中莫名有種他自己也不知道哪裏來的自信：不會的。

就算真的有誰敢上門，也只會被打回去。

基地建立起來了，遠澤大人的事情更多了，作為她的勤務兵，照顧她的人，莫伊拉的事也多了，甚至包括她的工作：給事物分門別類，輕重緩急，什麽需要立刻處理，什麽可以押後，關鍵的事物怎麽處理，如何做出這樣的判斷……當遠澤大人離開了血塗之翼，後勤一團亂誰都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的時候，莫伊拉趕鴨子上架嘗試理清的時候發現，該怎麽做，從哪裏著手，能做到什麽程度……他什麽都知道。

跟在遠澤大人身邊當勤務兵的那段時間裏，在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時候，遠澤大人已經把該怎麽處理這些事的方法教給了他，所以在她離開之後，自己才能那麽快直接上手。

因為，他站在遠澤大人身邊，看著她處理這些事，看了一千遍，一萬遍……

不知道什麽時候起，血塗之翼裏的氛圍變了，曾經每個人都抱著沒有明天的心情度過，不會有人去約“明天我們去幹嗎”，因為誰都知道，可能自己連今天都過不去，但現在，莫伊拉甚至看到他們提前了一個月，準備為一個月後某個友人進行生日慶生。

這是從前絕不會出現的場景。

如果沒有林遠澤，血塗之翼依然還是原來的血塗之翼，沒有未來，沒有明天。

或許他能在那一次次的戰鬥中活下來，或許不能，但不論如何，他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血塗之翼也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林遠澤之於血塗之翼是什麽意義，莫伊拉不知道，他只知道……

“如果沒有您，我不會站在這裏。”

高大的年輕人即使沈穩了許多，說這話時，依稀可見當年青蔥少年時的局促和青澀。

“請讓我永遠跟在您身後，遠澤大人。”

直至死亡斬斷我的追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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